有些美麗的靈魂事實上脆弱得無法承受老去。
那天下課後在海邊與好友的小聚中，我們聊到了三島由紀夫和太宰治的死亡，我的心裡想起了赫拉巴爾。
『你得自己找樂趣，自己演戲給自己看，直到你離開自己。你往前走卻意味著回到原處，向著本源前進就是朝著未來後退，你的大腦不過是一台輾壓各種思想的壓力機而已。』
捷克作家胡米爾‧赫拉巴爾的這本薄薄的小書『過於喧囂的孤獨』如同書名，以極輕簡單薄的方式說著極龐大繁複的事，因此每當我的閱讀陷入瓶頸，便會再把這本小書拿出來反覆咀嚼。
然而每一次翻閱都會有新的發現，那文字表層陳述的似乎還包藏著深層的象徵意義，故事的線條底下，作者要說的其實是極大的時代諷刺，每一次爬梳時我都把自己抽離故事一點點，站在更遠的位置，更能看見隱藏在文字裡的密語。
『我的身上蹭滿了文字，儼然成了一本百科辭典.....我成了一只盛滿活水和死水的罈子，稍微側一側，許多蠻不錯的想法便會流淌出來。』
『我確確實實感覺到自己是一個打成的包，在我心裡有一盞小小的羯磨燈，每天我把思想的油注入這盞燈。』
故事敘述在廢紙回收站工作的老打包工漢嘉，三十五年來待在陰暗潮濕汙穢的地下室操作打包廢紙的壓力機，他從人們拋棄的書籍中拾取珍貴的知識，祕密的在將無數紙張打包同時藏進令他動容的詞句，裹上華美的複製畫外衣，紙張成為紮實無聲的屍體，『作品式』的自地窖運送出去，夾帶著他的微笑與對世界的嘲諷。
老打包工在骯髒汙臭的外表底下藏著豐沛燦爛的哲學思想，在平凡甚至卑微的社會底層偷偷綻放過綺麗的愛情花朵。
『我的學識是在無意中獲得的，實際上我很難分辨哪些思想屬於我本人，來自我自己的大腦，那些來自書本。 因而三十五年來，我同自己、同周遭的世界和諧相處，因為我讀書的時候，實際上不是讀，而是把美麗的詞句含在嘴裡，品烈酒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呷著，直到那詞句像酒精一樣溶解在我的身體裡，不僅滲透我的大腦和心靈，而且在我的血管中奔騰，衝擊到我每根血管末梢。』
老打包工的人生默默和書籍裡的偉大作者重疊，那些從文字中嚐到的甜美滋味維繫著表面上沉重無趣的現實生活，對照過赫拉巴爾的人生經歷之後會發現，最平靜的敘述或許隱藏著最大分貝的吶喊。
那不停澆灌令人越麻醉越清醒的啤酒就像無能為力的觀視，對於大時代的變化冷眼旁觀卻無法置身事外；那地下室中隨著屠宰場的污血包裝紙而來的綠頭蒼蠅嗡嗡作響漫天飛舞，如同世間的雜音令人無比厭煩卻揮之不去；那流竄在下水道的兩派鼠輩不停鬥爭分裂如同世局演進，世界的運轉唯有靠著這樣的方式方能取得平衡；
描寫初戀情人奇幻命運的章節充滿對愛情最初的天真與最終的嘲諷，而另一個無欲無求純淨沉默的吉普賽小情人卻終究敵不過大環境的迫害而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在過於喧囂的孤獨中看到一切，身體和靈魂所感受的一切，我還有足夠的勇氣使自己沒有瘋狂，我逐漸驚異地意識到我的工作把我拋進了一個廣大無垠、威力無邊的領域。』
實際的人生經歷中曾經在廢紙處理廠擔任打包工四年的赫拉巴爾，將這個故事藏在心裡，醞釀了二十年之後才動筆完成，他曾說：我為『過於喧囂的孤獨』而活著，並為它而推遲了死亡。
雖然寫成的作品因為歷史時空背景又經過了十三年才順利出版，然而時間的延宕並沒有稍減作品的光彩，直至今日捧讀，仍能深刻體會上個世紀的作者對於人類文明進步的憂慮，工業化分工之後僵化板結的運作方式使這個世界失去靈活與樂趣，如同最終取代灰暗地下室水壓式處理機的巨型壓力機，效能提高了二十倍，環境光潔美麗，但穿著整齊彩色工作服總是喝著潔白牛奶的工人們卻再也看不見廢紙中偶然發出的智慧光亮......
閱讀可以是收穫一個故事，一些美麗的詞句，哲學思考或是知識的累積，單單看你願意成為什麼樣的讀者，用什麼方式咀嚼收割作者的給予，和如何安排這些記憶在大腦裡的位置。
我從不否認自己喜歡隱晦的文字，喜歡剝洋蔥似的一層一層剝取作者藏在故事底下的深意，那是一種閱讀樂趣，也是在我心底與作者的秘密相識。好的文字作品如同雋永的畫作值得一再品味，在不同的人生階段閱讀皆能有所體悟，彷彿某些字句會在不同時刻敲叩心間。
『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在向前邁進之後又向後回歸，唯有這樣世界才沒有瘸了一條腿。螺旋體同圓圈相重合、向著未來前進和向著本源後退相連結。』
老打包工從被世人遺棄的書籍中汲取了浩瀚無垠的知識，整理出一個不停出現、反覆被驗證的中心思想，向著未來前進=朝著本源後退。螺旋體與圓圈分別代表了西方耶穌式的積極進取和東方老子的無為而治。當人們向著未來前進的同時也意味著向著本源後退，世界便是在這樣的模式中順利運行，文明進步的同時也代表著正在逐漸失去珍貴的什麼，潮流看似不斷向前推演，而實際上前進等同返回，
『正如世界上所有有生命的東西要分裂一樣，生命通過鬥爭向前發展，然後通過尋求解決矛盾的願望而取得一分鐘又一分鐘的平衡。』
因為反覆咀嚼過，這些年竟也像是以著人世間運行的事實驗證作家筆下的思辨，抽離時空背景，世界運轉的方式與頭腦思想的收集或者出離，都在這薄薄的小書裡。
『我們唯有被粉碎時，才釋放出我們的精華。』
此刻我聽著大提琴喝著洋甘菊茶，春天的濃霧被關在了屋外，無聲的櫻花雨輕輕落下。敲著鍵盤寫下關於這本極喜愛的書的讀後感放在這個已然荒蕪的部落格裡，翻開書中引用森德堡的詩句：『人最終留下的不過是夠做一匣火柴的那點兒磷和充其量也只能夠製造一枚成年人可以用來上吊的螞蝗釘的那點兒鐵。』我同時想起了赫拉巴爾著名的『中魔者』敘述：
他們善於從眼前的現實生活中十分浪漫的找到歡樂，善於用幽默，那怕是黑色幽默來極大妝點自己的每一天，甚至是悲痛的一天。
老打包工漢嘉最後的結局如同是過時的壓力機上開出了一朵紅豔豔的血色之花，這些美麗但脆弱的靈魂最終都以殘酷的方式粉碎自己釋放出精華，當我閱讀他們的作品時彷彿還可見到那花火，無比燦爛炫目。
而說起赫拉巴爾的中魔者，我的眼前忽然浮現出許多人物，聰明狡詰但心底藏著巨大悲傷，必須以著相反面貌生存，那屠格涅夫筆下的羅亭是，現實生活中的許多臉孔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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