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從亞丁村搭乘接駁車到札灌崩，再轉搭電瓶車至洛絨牛場。此時海拔已經從3900公尺上升到4150公尺，空氣稀薄，氣溫很低，不用撐傘的程度微微飄著細雨。從洛絨牛場開始徒步，今天的目的地是五個小時上到海拔4700公尺的五色海。
洛絨牛場遍地秋黃，黃草倒伏宛如風剛剛走過一般，放眼望去是大地的鍺黃地毯。
從那地毯中還蜿蜒出一條雪山融水的小河，水色清亮潔淨。
雨霧潤澤，黃草一夜長成似的顯得好新鮮，淺水清澈，倒映著雪山。
天不開，正前方海拔5958公尺的央邁勇神山隱去半身在雲霧中，冰藍的顏色透著神秘。遍地高山野杜鵑矮矮長在草原間，枝葉還結著霜。
從洛絨牛場看見的央邁勇已經顯得好巨大，這一路往雪山徒步而去宛如走進雪山的懷抱裡，我站在這裡向著大山微微笑，謝謝您如此慷慨而美麗。
草原上鋪設了木棧道基本上平坦好走，兩側放牧的馬兒低頭靜靜嚼著潤澤秋草，一幅寧靜畫兒。
一開始試著先讓冷透了的身體加熱，一邊走路的時候一邊觀察著身體協調度，尤其是關節筋骨和肌肉的互相運用程度。
從腰背到髖骨，膝蓋、腳踝甚至腳趾頭(尤其是已經黑掉多天的腳拇指)，大家是不是有好好合作，一起把整個身體往前推展。
越往上走，遊客就越少了。一般旅行團會把稻城亞丁行程最高點設定在海拔4150公尺左右的上馬點。上馬點有馬供遊客騎到牛奶海下方的下馬點(一天只容30匹馬往返3趟)，下了馬之後的大陡坡還得徒步上去。
不過剛從雨崩徒步出來的我們當然完全沒有考慮過騎馬。
繞過上馬點，眼下河谷突然出現整片整片群聚的紫色矮灌木包圍著銀藍色小河，童話故事裡的場景似的，彷彿會有精靈忽然走出來一般，可愛而神祕的小森林。
洛克所稱的香格里拉，地球上最後一片淨土，便是這坐落在三座雪山腳下的神祕之地。
從洛絨牛場往上爬的路到此為止泥濘是泥濘，基本來說並不太難走。但持續在海拔4000公尺以上徒步，喘當然還是會喘。生存於海拔接近於零的平地人一下子跑到海拔四千公尺以上去生活，空氣中的含氧量從100%下降到剩下一半，無論是誰都會有缺氧的問題。
但已經是旅行第十天的我們，節奏向來在自己腳下，雖然路程陡升，走起來並不比雨崩路段喘，負重也習慣了(倒是這雙鞋好滄桑啊)。
從洛絨牛場慢慢走大約一個半小時之後抵達第一個可以看見央邁勇倒影的小湖。雲霧忽聚忽散，因此天氣忽而飄著雨點忽而出大太陽，典型的高海拔氣候。
小湖對岸是整片紅色矮灌木，至此離開樹林，四方景緻開始變得開闊，
大片大片大膽的紅色小森林，交雜著雪山流淌下來尚未及融化的銀白的雪，宛如夢境。
再往上不久，小雨點突然變成豆粒大的冰雹，風開始狂烈地吹著，雪山迷濛，風馬旗在風雨中飄動。
幾分鐘之後先是停了冰雹出了太陽，接著開始下起態度明確的大雨了。失去樹林遮蔽，風很直接地把寒雨打在身上，路面成了一條銀絲帶。
氣溫降得很低，我們仨停下來穿雨衣，雨衣保溫，身體動起來不至於冷得受不了，但暴露在外面的鼻子凍得紅紅的，一邊走路時一邊流著鼻水。
往牛奶海的山路沿著山體蜿蜒向上，路面窄小，來往同路，可以看見邊走邊吸著氧氣瓶的徒步者，氣喘吁吁地在風雨中邁著步子。
雖然以觀光的角度來處理供氧現在已經不是個大問題。有方便的拋棄式氧氣瓶，住宿的客棧房間內也有氧氣設備，甚至還有高原醫生每晚來敲門，認真觀測每個房客的血氧量。
但是對我來說，有所謂『必須堅持的事情』從頭到尾沒有撤下底線。當然不是對誰都正確的堅持，但我並不贊成一邊依賴著氧氣瓶一邊上到身體無法負荷的高海拔地區去這樣的行為(當然突發的救命情況除外)。
為什麼要有這樣的堅持呢？我想那是有關分界的事情。人類有人類可以生存的界線(每個人不同)，在那條界線以上則是不應該去跨越的神的範疇。
這是一種必須以身體親自去體現的『踏實的謙卑』。因此雖然在高原上跑來跑去十年了，我一次也沒有碰過氧氣瓶，連想買一個備用的念頭都沒有。
那麼關於高原反應呢？我曾經發生過嗎？答案當然是肯定的。2006年第一次去西藏的第一個晚上開始持續到第二天的下午，那種全罩式安全帽一般的劇烈頭痛。
上午頂著這樣的劇痛爬上布達拉宮，下午接著參拜大昭寺。然後在大昭寺裡發生了一些難以用文字敘述的事情，總之走進去的時候還頂著那劇痛，走出來之後就完完全全好了。
接下來十年最高上到海拔5190公尺都沒有再發生高反，我想我被『接納』或者『許可』了。
雖然被接納了但是每一趟上高原都還是戰戰兢兢完全不敢輕忽。有一套經驗累積之後自己的SOP，妥善計畫完整準備才出發，不需要入藏證的地方全都自助，可能發生的狀況盡可能模擬過。
從來不是去『體驗』、『挑戰』或『成就』什麼，而只是『回家』而已。被接納過的孩子回家來給大人們看看，
『順服』。是這樣的概念。(這張照片的右下角有隱藏版藏羚羊喔~看見了嗎？)
從洛絨牛場出發之後不停的走了三個多小時，低著頭頂著風雨，我們在下午一點鐘左右抵達海拔4500公尺的牛奶海。
天地開闊，雪山在正前方向天空扎出一個魚尾，此刻我的心跳有些快，那魚尾之下是地底的海洋嗎？
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有一種被『連結了』的感覺。
被突出於大地之母的一個魚尾巴連結到地球的中心點去了的感覺，越往前靠近可以感受那能量的變大。
牛奶海位於央邁勇雪山腳下，是海拔4500公尺的古冰川高原湖泊。
湖面藍得通透澄淨，從深水處漸次往外轉綠，最後鑲著白圈兒，像一滴淚，一滴從天上來的淚水，溫柔而聖潔。
風劇烈地吹著，雨又恢復成小點，隨著風勢斜斜而來。雨衣被強風吹成小飛俠的樣子的我們仨站在這裡，終於站在這裡，帶著多少塵世間的牽掛站在這裡，那感動抵銷了寒冷，笑容更勝疲累。
因為已經過了中午，我們在牛奶海沒有久待，抓緊時間再往上爬，海拔4700公尺的五色海才是徒步終點。回頭望，牛奶海很快成了一塊扁圓的碧藍。
意志力應該是高原徒步最重要的事情了。身體的適應也好、心理的調整也好，無論怎麼說都跟意志力有關。
這樣翻山越嶺一直走一直走，身體累積的疲勞非常明確，而且不是想要停下腳步回頭就可以回頭的。
不能回頭的事情在人生當中數都數不完不是嗎？青春啊~悔恨啊~失去的人啊.....連要一一列出來都需要莫大的勇氣。
那麼就暫時把徒步這件事也列入『反正不能回頭』的項目，一旦出發了就像人生一樣只能一直往前，憑靠著意志力往前，像箭一樣往前。
也就是說，在高原上徒步所鍛鍊出來(或是驗證出來)的意志力，對整個人生都有助益。
從牛奶海上到五色海的路基本都是陡坡，沿途可以看見藏羚羊的身影，非常完美的隱身在高原山色之中。
不仔細看就要錯過了那樣，我的嘴角上揚說：哈囉！打擾了.....
『當然肉體上非常辛苦，有時也會面臨精神快氣餒的局面。不過所謂【苦】，就像前提條件一般。....正因為苦，正因為自己甘願通過那樣的苦，至少在那過程中，我們才能找到一些自己正活著的確實感觸。』村上春樹/關於跑步我說的其實是....
越往上，空氣越稀薄而冰寒。雖然一直在動的身體已經適應了那低溫，但我的鼻水卻跟下雨一樣『直接落地』，完全不必思考要停下來擦鼻水。
每一天都是使盡力氣去達成目標，辛苦當然辛苦，畢竟不是渡假式的旅行。
但是一邊讓身體的轉速提升同時，一邊相對的會回收一些頂點之外的收穫。 簡單來說就是：當辛苦是可以預期的，快樂就會變成驚喜。
把物質慾望降到最低，遠離舒適圈，回到最初始的自己時，會從內在發現許多非常真實的東西。那是連自己看見時都會微笑的東西。
兩點之前抵達了海拔4700公尺的五色海。從牛奶海到五色海約莫走了半個小時，路不算長但很陡。
五色海又名單增措或舍利海，位於仙乃日與央邁勇之間，與後藏的羊卓雍措齊名，是藏族人心目中的吉祥聖湖。陽光下的湖水因為湖底植物生滅折射出五種顏色，那些藍藍得好不真實....
關於五色海的傳說總是與預言未來有關。相傳高僧在尋找轉世徵象的時候就會來到五色海，依五色海的顏色變化得知預言的方向。
雖然對許多徒步者而言，爬上了五色海似乎很令人興奮，但是我們仨卻非常有默契的異常安靜。各自找了塊石頭坐下來，拿出背包裡揹了一天的乾糧一個人默默吃著。
眼前是無與倫比的仙乃日壯美山色與五色海斑斕湖水，點綴其中的是人們的驚嘆聲。
沒多久，氣溫降得更低雨雪漸漸變大，隨著風勢打在身上。
天地無情。因為天地無情所以敬畏，因為天地無情所以謙卑。這片荒蕪、堅硬的大地表達了某種存在卻不張揚的聲響，說了無聲的話語，卻可以看到非常強大的力量。
吃完乾糧減輕了重量，下山之前看到向上還有一個小山坡，於是我們仨離開人群再度往上.....
沒想到，傳說中可以同時看到五色海和牛奶海的地點就是這山脊頂上！多麼幸運，毫無慾望地只是往上爬著便見到了這景象.....
站在山的脊骨上，我的鏡頭甚至我的心無法同時將眼前的畫面裝進去，太滿太廣了....
一側是孔雀一般泛著奇幻色彩的五色海和仙乃日神山，
一側是天藍色寶石的牛奶海和央邁勇神山，
向後望則是如此，『異世界』一樣的畫面.....
這是我們此趟旅行的海拔最高點了。實際上的數字並不清楚(也不再重要了)，大風呼嘯夾雜著雨雪非常殘酷的呈現出大地之母的脾氣，沒有半分寬容客氣。
我的心，非常明確地感受到了那一路體會的『連結感』。有一股力量從腳底鑽進了我的身體，向上，最後抵達了我的心。
有些感受是必須確確實實去到現場站在那裏才能體會的，而往往這種體會已經與旅行無關，會變成某種類似養分的東西，住進靈魂裡。
往後的日子裡，在遇到需要忍耐去度過的事情時，只要想到在那麼嚴峻的環境裡徒步的自己、想到那稀薄空氣中不斷不斷喘著氣邁出的步伐，就會覺得一切都沒那麼嚴重。
還可以呼吸呀~還在以最低限度支撐著生存呀，遭遇到的不快樂就頭也不回的丟在後面就好。
一方面在動一方面又是定。就像人生。既是如此壯大，又是如此渺小。一趟旅行並不會改變人生需要面對的困難，唯一會改變的是面對這些困難時自己的心態。我站在這裡學習那彈性......
『生活的品質，並不在於成績、數字和名次等固定的東西上，而是流動地包含在行為本身中，我們也可以找到這種認識。』村上春樹/關於跑步我說的其實是....
往下看那些小小的彩色的人影，可以非常明確地感覺到那流動。身體、心和靈魂與巨大的山體之間，有類似交換的東西彼此正進行著....
下山時雨雪下得很大了。高海拔氣候瞬息萬變，過午轉陰，天氣要整個翻轉了。秉持著3點之前必須下山的守則，我們無比敬畏，不敢逗留，一路快走向下.....
再看一眼鑲嵌在雪山之間的牛奶海，我把這一秒深深記憶，然後頭也不回的下山。一路頂著風雨，跨過泥濘，涉水，踩上前人臨時橫放的木頭與石塊之後，下午四點半左右迎接傍晚的高原太陽回到人間。
醉美亞丁，壯美如斯。至此最艱難的徒步結束，隔日漫遊珍珠海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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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寫好的那天晚上，19歲的老貓離世了。上一波寒流來時牠還在身邊，這一波寒流報到，牠已經無垢無病無冷無懼，成了仙。
我後來才明白，這文中的字句，徒步累積的能量，是要拿來面對失去。足夠堅強抹去淚水，並且祝福無盡。
冷得不得了的冬夜裡，回到那壯美的雪山之間，將思念化成風，遙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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