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計進雨崩村那日凌晨五點,旅伴之一的夏荷敲了我的房門,
眼中含淚地說夜裡扭傷了脖子,怕是要留在霧濃頂雪山旅館無法徒步雨崩了。
『姐姐與神山見面的緣分未到。』我心裡的念如是。
早餐之後安頓了躺在床上無法動彈的夏荷姐姐,五枚女子剩四枚,
帶著夏荷遺憾的眼淚和祝福,按計畫搭上小麵包車前往飛來寺。
接下來只能是一只背包硬塞下三天兩夜的行李和相機,沉重得有些吃力......
霧濃頂到飛來寺的路況很好,天氣依然多雲。
從飛來寺隔著白塔望向梅里雪山,旅程中第一次有了遺憾,
做了那麼多行前功課,帶著沒有上過高原的旅伴一路適應了那麼多天,
好不容易開始往旅程中最精華的雨崩村前進時卻少了一個,
望著對岸的雪山我在心中默默祈禱,
但願留在霧濃頂的夏荷姐姐扭傷好轉,但願大家都平安。
飛來寺的人潮沒有想像中多,大約是拍日照金山的攝影者已經離開,而往西當溫泉的也已經出發。
四枚女子繞塔之後遇見了可愛的藏族婆婆,雖然無法溝通但老婆婆似乎很喜歡鏡頭,
旅人在這樣的藏式笑容鼓舞下重拾信心,
『還好夏荷是在舒適的雪山旅館扭傷了脖子,而不是真的進了雨崩才扭傷,
否則用騾子馱病人出來情況可能更困難。』我這麼告訴自己。
在飛來寺短暫停留之後小麵包車正式往西當溫泉出發,
預計從海拔2700M的西當溫泉換騎騾子到海拔3900M的南宗啞口,
下坡路再徒步至雨崩村,全程預計6~8小時完成。
飛來寺到西當溫泉的路況崎嶇,一側是落石不斷的山壁,一側濁黃的瀾滄江,
自此開始是藏族人轉山路徑。
路不好走大車進不來,自然少了旅行團的熱鬧干擾
但卻更接近我想要的那種靠近,與雪山靠近,與佛靠近。
橫越瀾滄江的橋上掛滿了轉經藏人的祈福經幡,
過了瀾滄江可見山谷中錯落的葡萄園,西當自產自釀葡萄酒,
我嚷嚷著回程一定要買瓶給愛喝紅酒的夏荷姐姐嚐嚐.....
小麵包車顛了一個多小時之後終於到達西當溫泉,因為剛好是梅里雪山本命年,轉山人潮盛況空前。
怕耽擱了進雨崩村的時間,在集合地等待騾子的人多到讓人心慌,
看著丟下背包徒步上山的登山隊出發時心中難免想,
如果放棄騎騾子,四小時的上坡路(海拔爬升1200公尺)女子是否走得了?
十年前來此朝聖過的旅伴四毛見過那上坡路的艱難,
於是我們仍然認為上坡騎騾子下坡徒步是最省體力的安全方式,只盼望著快快輪到我們上騾子出發......
進雨崩村的騾子公定價是250元人民幣/人(至啞口),背包費用另計(通常由騾子主人喊價),
體重太重的人要付兩匹騾子錢(因為駝他的騾子太辛苦,會少一趟工作)。
進雨崩的一切人與物皆須仰賴騾子駝負,所以集合地的中心是一個體重計,
騾子主人目測之後體重看起來可疑的會被請到體重計上公開量測,真所謂斤斤計較了。
公平起見,乘客與騾子的組合採抽籤制。
每個籤號代表一匹騾子,乘客抽了籤之後會被騾子主人領走,接下來的路程便由騾子主人負責照顧了。
在集合地等了一個多小時後終於輪到我們抽籤
(照片中是我們的小麵包車司機,一直陪我們等到上騾子才離開)。
按籤號順序,四匹騾子分別屬於不同的兩個主人。我的騾子已經到,可以先出發。
五個夥伴已經剩下四個一起走,我們表示想要一起出發,彼此好有個照料。
正愁不知怎麼溝通,剛好一個內地的女生願意跟我交換籤號,讓我們可以在一起。
騾子主人們以藏語熱烈討論之後,三個旅伴紛紛被帶上了騾子出發,原來我的騾子依然和大家不同主人。
就這樣一個人在集合地又等了30分鐘(夥伴們都不知走到哪兒了),屬於我的騾子終於緩緩出現......
牠叫『子夢』,八歲。載到小瘦子momo應該覺得很輕鬆。
前頭的是六歲的『花子夢』 ,馱的是前一批登山客留下的10多個包,非常吃力氣喘吁吁。
我的騾子主人年紀不小,背上背了我的包,順道抽出我包上的登山杖來用,走在子夢和花子夢身旁,
在換了籤號又換了騾子主人之後momo終於出發了....
騾子銅鈴聲在山谷中錯落,我在子夢背上搖晃,
前頭的花子夢領隊具有騾子硬脾氣,在不算窄的土路上挑懸崖邊走Z字型,
乖巧的子夢踩著領隊腳印跟從,於是我的左腳經常懸空,下面是深深的山谷。
拍拍子夢的鬃毛我說:親愛的子夢呀~我很信任你喔,咱們可要好好踏穩每一步,別讓我摔下懸崖呀~~~
大概馱負太重,花子夢顯得很吃力,
我三番兩次跟騾子主人溝通,要不要分攤一些重量到我的子夢背上,反正我很輕.....
主人與其豢養的牲口之間脾性相同。
儘管我們晚出發又因花子夢負重太重而遠遠落後,一再被超車(超騾子)仍舊不肯改變計畫,
速度緩慢得讓搖晃中的momo都想睡了
搖籃裡或許正是這樣的感覺吧~
回頭看見後來居上的騾子隊伍馱著物資往雨崩村前進,
果然神秘的山中小村所有的一切文明事物皆得來不易。
山林裡的聲響隨著騾子隊伍再度遠去,持誦六字大明咒,手上念珠轉動,
從遙遠的地方來往未知的地方去,我感恩這一切的和善美好。
轉山的藏族人多是徒步,這條讓四條腿的牲口氣喘吁吁的山路藏族人走來也不輕鬆,
常見一群一群在路邊休息。
一個人趕著八匹獸的騾子主人和我的騾子主人以藏語短暫交談,還一邊鼓勵著花子夢,
大約真的是這批登山客的包太重,他見了也覺得辛苦。
約莫兩個小時後遇見休息等待的夥伴,我的騾子無意休息,終於走在了一起。
騾子上的交談不容易。
彼此都在搖晃的節奏中,誰要前誰要後由不得我,但見四毛和dina笑嘻嘻地,
笑我沒雨背包上卻掛著從台灣帶來的雨衣,像個橘色小尾巴跟著搖擺......
不同主人的騾子見了面大概也像鄰家孩子相見。
我的這家因為花子夢走太慢,夥伴的騾子隊耐不住性子幾次都想超車,可都被盡忠職守的子夢給攔下,
騾子生氣時鼻子會用力噴氣,所謂『嗤之以鼻』是不是就像這樣~
小孩子吵架讓背上的旅人都笑了,笑他們家孩子太頑皮,笑我們家的太固執,彼此都有了慍氣。
沒走在一起五分鐘夥伴的騾子隊便超車成功,我再次望著夥伴的背影遠去,
漸漸又剩下孤獨的花子夢和子夢身影,在森林裡緩步前行......
到第二個休息點時我的騾子主人比手劃腳要我下馬,還示意要我先付騾子錢。
通常騾子錢是到終點啞口才付的,遠遠望不見夥伴身影的我有些焦慮,
該不是要被丟包在這荒山野嶺吧.....
幾番詢問之後才明白,
原來方才擦身而過的馱物騾子隊已經達成使命,接下來的路程將免費幫忙花子夢。
於是我的騾子主人忙將花子夢背上的十幾個包卸下,重新綁上新隊伍的年輕騾子,
當然我這個假貨物真旅人也要同時轉搭,
調整腳蹬之後我的新騾子成了騾子隊伍的領頭,腳步果然輕快許多。
一趟約莫四個小時的騎乘時間有些命運乖舛,換了籤換了主人不說,現在還換騾子。
這麼想時覺得冥冥之中有著奇妙的安排,旅人只能隨順。
後半段路程的天光因為海拔提升而顯得更加燦爛,越接近啞口可以看見越來越多的風馬旗,
經幡的顏色在陽光下顯得莊嚴,詢問騾子主人之後知道啞口快到了。
我的心跳有些加速,此時應是海拔3900公尺了,
即使是坐在騾子背上騎乘四個小時之後人也顯得有些累。
然而許多事情的安排不是旅人能夠決定,有些地方甚至不是真誠有心便可到達......
就在即將抵達這四個小時漫長上坡路終點時,一個轉彎竟看見夥伴秀微紅著眼睛攔在路中間,
路邊坐著dina和四毛還有兩位穿著橘色衣服的巡山員和一個公安......
突然看見這樣的畫面,我的意識一片空白,
原來心跳加速不是因為海拔升高,腦海裡只出現『人都還在』四個字,便被抱下了騾子.......
秀微有些混亂的說著落後的我沒見到驚險場面,我的意識又呈現斷片.....
原來四毛的騾子和dina的騾子在即將到達啞口時忽然玩起了追逐遊戲,
第一回合玩耍時四毛已經提醒dina小心抓緊馬鞍,
沒想到第二回合換dina的騾子超前之後來個緊急剎車,後頭四毛的騾子跟著急煞,
背上的四毛卻被離心力給甩了出去,落地滾了三圈.....
還在騾子背上的秀微見到夥伴發生意外卻無法下馬,dina的騾子則是開始狂奔(知道自己闖禍嗎),
只留下秀微與騾子主人以著互不明白的語言示意一個去追馬一個照顧傷患。
dina的騾子被攔下牽回後好不容易三人會合,那驚嚇怕是一輩子難忘了。
樂觀的四毛沒有哭也不喊痛,滾了三圈之後急忙告訴自己應該往路邊靠,
否則若是被後方的騾子踩踏那後果更是不堪設想.....
出事之後,dina翻出背包裡出門前執意要帶的繃帶為四毛骨頭已經突出變形的左手腕包紮
(事前我們不知道她出發前一天在家裡翻箱倒櫃找這一般旅行時不會想到的急救品)
三個人在路邊等我時,幸運的遇到了巡山員和公安途經停下關切
我見到人時已經包紮妥當但大家驚魂未定,只聽懂秀微說:回頭去醫院.....
原路折返。是的,原路折返。
已經看到啞口的女子四枚由巡山員和公安陪伴,原路步行下山。
打電話確認季候鳥雪山旅館仍有空房,延長麗江核桃匣子民宿的住宿時間,
我們沒有見到雨崩村,這趟旅程已經開始返回.....
下山的路途旅人已不見風景甚至沒有拍下一張照片,心裡只想著快快到醫院便好。
兩個多小時的陡峭下坡路走得很急,中間只停留一次。
由兩位巡山員左右攙扶著的四毛走在我的前面,幾次腳滑讓人驚心,深怕再一個閃失可不得了。
我不記得那段下山路程經歷了什麼,
只記得陡峭下坡路讓腿腳痠疼膝蓋越來越痛(回台灣之後認真地痛了一個月),
雖然使用了登山杖但仍無法為膝蓋減壓,每一步都是頓點,深怕一個不注意就往下滾了....
因為路太陡,休息時大夥建議受傷的四毛上馬避免再次發生意外,
傷者剛從騾子上摔下來的驚嚇尚未平息只好又鼓起勇氣爬上去......
下山之後分坐兩車前往德欽醫院,車路蜿蜒迂迴又經過一個多小時,
事情發生到傷者見到醫生時已經四個多小時了。
照了X光打了石膏,摔下馬的手骨折,還好斷骨沒有穿出皮肉,至少大家不必為傷口擔心
回到季候鳥已是入夜,上山又下山的一天心情複雜難言,大家一心嚮往的雨崩村竟成懸念......
一路跟我們去醫院的事主(調皮騾子的主人)也嚇壞了,
只懂藏語的年輕人(右)對著懂漢語的麵包車司機(左)說:怎麼這台灣姑娘受傷了還這麼笑嘻嘻......
有時真覺得旅行是人生的縮影。
我們計畫、興致勃勃地出發,見了途中的美好,也無法躲開必然的遺憾與哀傷。
事後樂觀的四毛說,還好受傷的是她。她無法想像換作其他人從騾子上摔下來會是怎樣的情況。
dina說,原來冥冥之中早有安排,她才會莫名地帶了繃帶上路,誰都不會想到帶繃帶去旅行吧~
我的心中只反覆算著這趟路有多麼迂迴,換籤換騾子不斷的落後難道是為了不親眼看見那驚心的一幕嗎......
第一次上高原的秀微直說,真不是什麼人都進得去的梅里雪山......
等在季候鳥的夏荷見我們回返時又哭了,
擔心四毛的傷勢,也為這樣的曲折難過(不過她的脖子扭到在過中午就好了)
夏荷未能進雨崩村而託付給四毛的哈達,原封不動的還在四毛外套左邊口袋裡,像個原封不動的遺憾。
那晚在季候鳥頂樓咖啡館的桌前我哭了,神經太鈍,直到一切安穩後回想起來才知道害怕,
不管是哪一個有什麼閃失後果都令人難以想像,
旅行中第一次覺得好沉重,沉重得令人想家了.....
雨崩村成了五名女子的懸念,也為這趟旅行劃下了心靈上的句點。
雖然大家都覺得遺憾,但還好最終都平安。
夏荷扭到的脖子沒有持續疼痛,
四毛在後面的6天行程成了『單手單眼』的旅人,卻興致未減,晨昏美景沒少拍。
倒是那高原醫院包紮的L型石膏(沒有三角巾)後來讓大家傷透腦筋,
到麗江醫院又去照了一次X光想打開重包,無奈醫生不同意,
最終是買了長圍巾充當三角巾,用鉗子一小塊一小塊剪開多餘的石膏讓流汗起紅疹的皮膚呼吸.....
我們有了無法取代的共同回憶,那關於雨崩的懸念將如一根細線牽引,
下一趟去不騎騾子了,我們決定全程徒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