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先是有流星雨,接著逐漸染紅峰頂的,是月光。那一刻美得令人心慌.....
站在氣溫零下的冰凍夜空中,腳架後方的我有些看傻了....若不是一旁的攝影大哥提醒,這梅里連峰峰頂暈著紅月光的畫面,可能就在我無言的凝視中抬升走過宛如一場夢境,
真的僅僅五分鐘,月光便離開峰頂,最終留下夜空中冰亮潔白的雪山與銀河星光。
那一夜冰涼竄骨鼻息寒凍,卻有股『熱』在心中沸騰。若不是真的讓自己站在那裏難以體會的那股『熱』,至今都呈現著藍色的火焰,閃爍如星。
連宇宙的移動都包含在一趟旅行中,能量非常飽滿。
梅里雪山真正的名稱是太子雪山,為藏傳佛教八大神山之首,藏族人心目中最神聖的神山。
連峰共有十三座,由左至右分別是神女峰(又稱緬茨姆峰)、五佛冠峰、冠軍峰、卡瓦格博峰和戰神峰,因此又稱太子十三連峰。
太子雪山終年積雪雲霧繚繞,據說一年當中可以看到日照金山的機率只有20%,藏族人傳說,只有有佛緣的人可以親眼得見。又有一說,看見了,來年會很有福氣。
海拔6740公尺的卡瓦格博峰有著完美的金字塔山型,日出景象被評比為世界上最美的日照金山。旅行梅里雪山的幾日天氣晴朗,因此得以見到如此殊勝景致,非常幸運。
清晨的靛藍色天空在日出大戲上演之前由輕柔的粉橘色系拉開序幕,
接著第一道曙光點亮雪山銀白峰頂,卡瓦格博先是像夾在天地裂縫中的一盞燭光,
然後隨太陽位置的抬升,那金光向下暈染成一座壯麗的金字塔,
金塊一般閃耀著,
晝夜之交氣勢壯闊,而我的眼睛卻模糊了......
『一種熱愛生命,卻沒有被生命之火炙燒的清涼的熱,是超越了冷和熱之後的和諧統一,是回歸到生和死之前,那周遍的生機和宏淵的愛。』~冷西藏熱西藏
有一種『寬』如佛遠大,如天地包容。有一種『寬』是包含了熱情的淡漠,卻又是含括了冷靜的暖熱。
太陽的確是每天升起又落下的,的確周而復始的以冷熱熨燙著在這個星球上生存的萬物,
我們在寒冷的黑夜所失去的,
皆在遍照的朝陽下重新獲得。
天地之愛從未有分別,是如此的日出景象讓人再次確定,
是那天地之愛提供的溫度讓人濕了眼睛......
『一個創作者和一個修行人都需要一份抽離的熱情,一種熱情的冷。一方面要比任何人都更熱愛世間,卻又不被概念的執著監獄困著,失去了自在。像清風,吹過一田的繁花,細味著和你接觸的新事新物,清風過境,一物不留。』~冷西藏熱西藏
2006年至今,這十年來我前前後後上過五次高原。之所以一直往高海拔的地方去最大的原因是希望在身體還可以負擔的情況下,做比較有難度的旅行。因為對人生來說,有許多地方不是『等到有錢有閒的那一天』就可以順利前往的。
那麼高原對我的吸引力究竟是什麼呢?隨時要擔心高原反應的發生,因為空氣太乾每天都流鼻血,炙熱的高原陽光總是讓人曬傷,
許多地方的衛生條件不能以文明世界的標準去定義。
要嘛早出晚歸長途拉車,要嘛十幾二十公里的高原徒步,旅途中並不舒服放鬆,反而是辛苦勞累。
因緣俱足之外還要體力可堪,身心健全之外還要與文明進度比賽,許多地方慢了一步可能樣貌就全然不同了......
太子雪山懷抱中的雨崩村正是這樣的地方。
這幾年做的功課,雨崩的夜晚從一片漆黑進展到村子裡擁有共用的小型發電機,
接著2013年真正的『電力』從文明世界拉進山谷,如今上下村之間的山坡上直挺挺站著高壓電塔,
村子裡四處充滿看起來有點不協調的電線桿和披披掛掛的電線,
通了電的雨崩村夜晚不再全然黑暗,村民的生活朝著文明世界靠近;旅人不必再摸黑出去上公共廁所,房間就有衛浴設備,電燈的開關也非常靈光。
雖然夜晚寒氣逼人,但我們有電毯加溫暖暖的睡眠,不必再如傳說中那樣穿上所有的衣服瑟縮在濕涼的被褥上等待天明。
『通常,人都把旅行視為空間的轉換,但是這種觀念還不夠完整。旅行不但在空間中進行,同時也伴隨著時間與社會階層結構的轉變。任何印象,只有同時與這三個座標聯繫起來才顯出意義。』~憂鬱的熱帶
雪山、電線、與一盞昏黃路燈看似違和,但在我眼裡卻有另一種寬大的美,甚至可以感受到電力第一天進到雨崩村時村民的興奮感。
原本沒有道路的上下雨崩之間因為拖拉機的引進而明顯出現一條路;
原本以為進到山谷中將完全與外界隔絕的斷訊情況不復存在,客棧高高寫著wifi密碼,邊享受藏藥泡腳還可以邊滑手機;
原本聽說無法免除跳蚤攻擊的住宿條件如今大大提升,房間新穎乾淨,
連床單也洗得雪白.....
雨崩村的37戶裡已多數兼營民宿,幾乎每一間房都依偎著雪山。
沒有了清朗讀書聲的雨崩小學成了馬兒的聚會場所....
但我沒有慨歎。可以充分理解文明之不可逆情況。這個世界上沒有所謂永恆不變的世道人情,
只有雪山依舊矗立。
若要說我的旅行曾經追趕什麼,或許是追趕『文明的速度』。
在一切改變之前無論如何想要看看原來的樣子,
我想要記憶對未來來說會消失的畫面,不只是為了自己。
旅人應該擁有選擇看見什麼的眼光,那其中沒有情緒沒有評斷,只是看見並且讓自己身在其中,
在變化裡保有不變的心境,那是一種充分的明白與實實在在的感恩。
『真實的快樂也許會受到情境影響,但不會依賴情境,也不會突然變得不快樂,而是能在經驗中持續成長。它帶著一種滿足感,假以時日,這種滿足感就成了第二天性。』~快樂學
旅行的日子依個人性格決定寧靜與否。而之於我,每一刻的觀視都與自心交互作用著,保持意識的空蕩寬大,並且充分同理。
在雨崩的每一個晨昏,每一個單獨帶著相機出門晃蕩的時刻,每一個清晨和大娘大叔互道札西德勒的畫面,對現在身在便利城市的這個我而言,都非常深刻而且快樂。
當這個世界的轉速太快時總會讓人反向思考,究竟還有什麼可以打破時間向度長久存在下來呢?
對於曾經相遇的美好,經過多少時間之後會漸漸消淡呢?
旅人穿越時間和空間的向度不斷置換,我們在可見的時空中旅行,也在人生這段路上旅行。
徒步進出雨崩的18公里路程跟從前比起來已經不能算是千辛萬苦了。前人踩踏出來的土路如今可以容納兩隊騾子會車,走起來雖然累但已不險。然而對一般人來說仍舊存在一定的困難度,而正是這樣的困難度讓山谷中的小村還保有難得的素樸性格。
『將清靜和遺世獨立交還給少許地區,以交換這世界被機械化進步大舉摧毀的隱秘性。』~憂鬱的熱帶
人生跨過所謂的青春階段之後,好像真的會以光速向前飛行。那其中之一的原因是各種生活習慣漸漸上了某種『軌道』。有時想起來會令人擔憂,彷彿會失去某種敏銳與可能性。
所以我不斷出走、不斷思考、不斷跨出軌道再回來,人生應該保持某種清醒和清新。
我出走,從月光梅里到日照金山,再到急遽變化中的雨崩村。
在一切還來得及的時候去親眼看見,那對未來來說將成為歷史的畫面。
在雨崩的四天徒步了88公里終於回到飛來寺的鞋,真是辛苦了。
入住的明珠酒店非常舒適(對從雨崩出來灰頭土臉的旅人來說簡直是天堂),終於可以好好洗個熱水澡,安頓疲累的身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