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純的認為『我可以』只是一種倔強，順服的站在那裏的『我做到了』，則會成為一股力量。
清晨天色靛藍，村子仍沉沉睡著。窗外的神女峰色調神秘，輪廓清晰，
靜悄悄摸黑走出房間，從客棧的長廊看出去，海拔6000公尺的將軍峰銀亮，如如不動，守護著雨崩上村。
曙光將峰頂染出一片橙紅時，村子乍醒。將軍峰右側的那兩個黑色尖尖是今天的目的地，雨崩冰湖就位在下方，冰川雪水匯聚而成。
月亮還高高掛著，中間的五佛冠峰被墨黑前山遮擋，雨崩上村的日出景象不若下村柔美，卻更顯莊嚴。
日出月沒交錯之時已經上午八點鐘，寒冷褪去天氣大晴。旅人用過早飯後立刻出發，這一日冰湖來回約26公里山路，是旅程中單日最長距離，途經的坡度也將是旅程中最陡。
兩位新夥伴經過前兩天的徒步之後體力已達極限，決定騎騾子了。而秀微、Dina和我依然步行。
前一晚討論新夥伴是否騎騾子時秀微面露驚恐，去年四毛摔騾子的陰影還在。但體力真的無法負荷的情況下也只能仰賴馱獸，每一個選擇都包含了風險，而承擔風險是自助旅行必須理解的。
上午九點步出雨崩上村，開始在原始森林裡穿梭。基本上沒有路，跟著瑪尼堆上行便是。
進雨崩的那晚若瑟便說，去神瀑的路比進雨崩更難些，而去冰湖的路則是最難，又陡又長.....
在原始森林裡的攀爬無止無盡，還好天氣晴朗，除了好好調整呼吸不必太擔心腳下。
一路向上的坡度真的太陡，地面是泥土石塊和落葉倒木，難以想像若是雨天，這一路將會變得多麼濕滑難行；再晚半個月來則是大雪無路，每一步都更加驚險....
因為坡太陡，我從每十步需要停下來喘一喘改為五步就要停。雖然隨身背包馬伕揹去了，只帶著相機和手杖依然氣喘吁吁....
大約每一步都將近80度的陡坡，前一個和後一個徒步者皆是仰望和俯視。
回頭看見53歲的Dina一邊喘息一邊前進，那一刻我的心底有些什麼觸動了，我覺得這樣的女子好美好美呀....
許多路段連騾子都走得非常辛苦，甚至不能馱人，所以騎騾子的夥伴也只能上上下下，部分還需靠自己的雙腳前進。
早晨森林裡的空氣非常冰涼，陽光先是在林間忽隱忽現，然後隨著海拔升高密林漸開而顯得更烈。
步行者專注於呼吸甚少交談，兩位在騾子背上的夥伴也沒有比較輕鬆，每一步都須仰賴馱獸腳步安穩。
向上攀爬了兩個半小時，上午11:36翻越森林下到河谷。眼前是由卡瓦格博峰流出的笑隆曲河，河水逆著光顯得幽藍。
陽光尚未照進河谷，河的兩側草葉上鑲著昨夜的霜，
我極喜愛這樣的姿態，天地萬物充滿了原始的生命力，即使只是微小的地衣植物都展現著無與倫比的美麗。
河道不寬，跨越笑隆曲河的橋只是幾片長木板，此時木板上仍有白色霜雪。
河邊的瑪尼堆坐望行經此地的人間四季，歲歲年年.....
接下來在河兩岸上行。跨過這樣的木板橋多次，每一次站在橋上向上游望去我便持咒迴向，祈願生靈萬物安順。
那河的源頭就是徒步盡頭的感受很安心，只要持續不斷逆流而上，只要堅持著就一定會到達.....
森林上坡路爬了快三個小時，上午11:47，領頭的秀微的身影走進了海拔3600公尺的笑農大本營牧場。
上個世紀人類曾經有過五次攀登卡瓦格博峰的行動，英美日中各國都曾嚮往登上被稱為『世界最美山峰』的卡瓦格博，笑農大本營便是1991年由中日登山隊建立。
然而那是個悲劇，登山史上第二大山難就發生在此.....
當年登山隊建立的大本營如今剩下幾間小木屋，供作往冰湖途中唯一的休息站，雨崩村民在這裡提供登山客簡單的方便麵和酥油茶。
三個小時的原始森林徒步之後終於可以坐下來休息，我們吃自己帶來的乾糧，若瑟和馬伕則以方便麵當午餐。
酥油茶在爐上呼嚕呼嚕冒著煙氣，
這一路空氣冰冷，身體因無盡的攀爬而顯得疲累，此時喝上一碗暖意，旅人的感恩之情全寫在Dina的表情裡了....
每回上高原，遇有酥油茶必定喝上一碗。
那鹹鹹的奶茶滋味隨藏區各地調配而略有不同，大本營這兒的酥油茶奶味較淡。
大本營是騾子代步的終點，此後一路往冰湖僅能仰賴雙腿了。兩位新夥伴的騾子和馬伕將在大本營等待回程下山。
正午12:30重新整裝出發，開始往海拔4200公尺的雨崩冰湖前進。
接下來這一路沒有森林大樹遮蔭，要在赤裸裸的岩石之間徒步。
坡度雖不似森林裡那段路陡，但直接曝曬在高原陽光之下很快就滿身大汗了。
早上出發時看到的將軍峰右翼兩個黑色的尖尖此時就在眼前的雲霧裡，只露出下方黑色基座。旁邊的巨大冰層向下延伸，匯聚之地的U型谷地應該就是雨崩冰湖了。
第一次上高原的新夥伴行前對於在台灣看起來瘦弱的我一心想要徒步感到難以置信，
走在這往冰湖的路上她對我說：『我覺得有一股力量在推著妳走，所以妳看起來好輕鬆。而那股力量並沒有推著我走，所以我好累.....』
我微笑以對。以身體來說並非沒有疲累，但人生有許多事情關鍵在心裏的願意。一但妳願意，那麼經歷過的一切都會變得值得。明白自己為何而來之後，我沒有多餘的思緒或情緒，
我想那股力量或許可以稱之為喜樂吧。妳看那雪山因為我們的堅持而近在眼前，如此莊嚴彷彿永恆.....
『當我真心在追尋著我的夢想時，每一天都是繽紛的，因為我知道每一個小時都是在實現夢想的一部分。當我真實的在追尋夢想時，一路上我都會發現從未想像過的東西，如果當初我沒有勇氣去嘗試看起來幾乎不可能的事，如今我就還只是個牧羊人而已。』~牧羊少年奇幻之旅
我讓自己成為中空的竹子，既沒有先入為主的觀念也沒有一定要如何的企求，我只是接收一切。徒步的時候全然與自己同在，全然接收天地的給予。
我順服天地。可以完成讓人無限感恩，若真無法到達也不會怨懟，一切順應自然並且放鬆，沒有強求。
跟隨著前人的足跡轉山時總想起1991年發生在這裡的故事。那是由日本登山隊與中國登山隊共同組成的隊伍，以歷史來說是第四次企圖登頂。
『登山在藏族人心裡簡直是不可思議。高山峻嶺在他們心目中是神聖而危險的，因此，他們會繞山而行，表示對山的崇敬。』~轉山行
『梅里雪山』這名字在藏族人心裡是模糊的，當他們發現所謂的『梅里雪山登頂』指的是要攀爬在藏族人心目中最神聖的卡瓦格博時，雨崩村民紛紛感到憤怒不安，這是對神山最嚴重的褻瀆....
對藏族人來說，卡瓦格博是信仰的中心，神山守護著大自然的一切生靈，那是神的居地，神聖而不可侵犯的聖地。
藏族人從來都是轉山而不登山，不明白為什麼要用征服的心態對待大自然的偉大，不明白外地人為什麼總想要爭取垂直海拔的勝利....
然而人類總對未知抱持著無限妄想。
1991年登山隊距離卡瓦格博山頂只剩240公尺，一夜之間風雪大作，除了留守笑農大本營的隊員之外，17個在上方基地營的登山隊員全數失蹤，遺骸甚至在七年後才隨明永冰川流出....
『人類所有的努力都因需求或缺陷而來，因著對自己處境的不滿而努力。因此，在未獲得滿意之前，一切都是痛苦的。然而，沒有任何滿足能持久；相反的，所有的滿足都只不過是另一個努力的新起點。』~叔本華
山風揚起風馬旗，底下的笑隆曲河有如一條銀色絲帶，
由卡瓦格博的雪水融化而來，輕柔地向人間流去....
往上看見的冰川雪白清晰，山脊嶙峋，沒有一棵樹可以直挺地站在那裡，對於崇高，萬物俯地。
風馬旗牽掛，縱使天地有情，人類對於大自然仍該有止步之地。
下午1:39，海拔4200公尺的雨崩冰湖到了.......正對面就是將軍峰那黑色尖尖的側翼和右邊銀亮的盤形永凍冰層，雪水由兩山之間垂直流下....
我無法形容當下的感受，無法說明真正站在祂的面前時心臟的鼓動聲響，我的鏡頭無法將眼前所見收納，一切都廣大得好不真實....
冰漬湖面積不大，但那從幾乎懸空的冰層垂直而下的山壁和冰川太巨大，有種吞噬感....將照片放大可以看見湖邊人影，勉強可以是個比例對照。
轉山之行至此，真正站在懸空的雪山腳下，仰望那銀白與墨黑的山體。由於太靠近，在此不能大聲說話，即使只是聲音的共振就足以引起雪崩....
雪山之下湖水之上那雲影裡黑色的山壁，就是1991年中日登山隊攀爬卡瓦格博的地點，再往上便是山難發生之地....
我們沒有下到冰湖邊觸摸湖水，沒有再往前靠近那神聖。旅人止步，將永恆聖潔的碧綠留在天地之間，不沾染上一點外來的人氣....我想這是另一種知所進退的練習，對於所愛不貪取不妄為。
走了13公里到這裡並非要吶喊勝利或極致的靠近，面對著冰湖雪山旅人反而安安靜靜，安安靜靜體會那份純淨，體會所有曾經坐在這裡的人們，必定同我們一樣讚嘆，這相機無法帶回的難以形容的造物者創作。
下午2:16開始下山。回頭看見的將軍峰側翼兩個黑色尖尖此時更加清楚明朗。定是這樣的景色使人惶惑，使人迷失，定是這樣的景色使人以為得以看見的一切都可以到達，以為站在那山頂上就代表了征服....
1991年山難事件之後隔年，中日登山隊組織了最後一次登頂活動。這次，卡瓦格博以變化萬千的天象阻止了正在向上攀爬的人們。儘管又一次失敗對日本登山隊打擊不小，但也再次證明了藏族人信仰的神山，人類止步。
究竟了才明白最難以征服的那座山始終在自己心裡，更加無法攀越的是人們想要征服一切的野心。
下午3點鐘左右回到大本營，天氣無比晴朗。原本早上還在雲霧裡的冰層上部現在全部露出，將軍峰的側翼顯得如此高大，難以想像一個小時之前我們還站在祂的正下方仰望，此刻已離得這樣遠....
在最後一次(也就是第五次)登頂行動再次宣告失敗之後，攀登卡瓦格博的死亡率是100%。為尊重藏族信仰，1996年中國政府正式封山，海拔6740公尺的卡瓦格博雖然不是世界最高峰，卻成為人類永遠無法攀登的神之居地。
世界僅存的處女峰，藏傳佛教徒心目中的阿尼卡瓦格博(阿尼是爺爺的意思)將保有寧靜，卻也從此披上一層更為神秘的面紗....
在大本營休息半小時之後，騎騾子的夥伴上了騾子，
徒步的我們三個綁上護膝，下午3:30出發，準備迎接那段非常陡峭的下坡路。回頭看看後方雪山，我在心底輕輕告別。
卡瓦格博爺爺再見了，這一切所見與體會將永恆烙印在心版上，最深刻的教導不或忘....
『所有的宗教修行的動機都是一樣的，愛、真摯、誠實。所有的宗教人士實際上的生活方式就是知足。容忍、愛及慈悲的教導全都一樣。』~達賴喇嘛/慈悲與智見
下午的笑隆曲河與上午的樣貌已經大大不同，沒有了殘霜寒意，陽光接手了大地。湍湍而去的下游是雨崩河了，雖然只有少少的37戶，但已是人間....
來回26公里的雨崩冰湖徒步在下午6:00完成，花了9個小時，比行前想像的快些。回到客棧時陽光正美，小娃娃立刻佔據了旅人的鏡頭，我的疲累好像很容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寫文的此刻想起了剛從摩洛哥旅行回來的好友說，看到非洲小孩臉上佈滿了蒼蠅時心裡的衝擊與難過。我說，最幸福的不是這些生活在原始之地的人們(好像單純得與世無爭)，也不是生活在文明世界的人們(好像衣食無缺)，而是可以在兩個時空之中穿梭的旅人我們，因為那樣的我們的心，將會變得更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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